赵甲是大清朝刑部大堂第一快刀,精通历代酷刑,当了整整四十四年的刽子手,砍下的人头比他老家高密县一年出产的西瓜还要多。戊戌变法失败后,朝廷命已六十岁的赵甲对六君子执行死刑。久经刑场的赵甲面对六副惊心动魄的面孔,也感到局促不安。他与六君子之一丶原刑部主事的刘光第有着奇特而真诚的友谊,他对刘在平常能平等地对待他们这些人所不齿的刽子手而万分感谢。赵甲在行刑时,用高超的刑技向六君子表达了敬意,使他们没多受磨难便赴黄泉。

六君子被处死后,袁世凯的骑兵卫队长钱雄飞直言不讳地称赞谭嗣同,并对出卖六君子的袁恨之入骨。钱曾在日本士官学校留学,学成回国后,希望在国内推行变革之术。他与康有为关系密切,康将其推□给袁世凯,袁十分赏识钱娴熟的枪法,赠送他两支德国造的金手枪。钱决定趁袁视察军营的时候刺杀袁,为六君子报仇。可当他拔枪向袁射击时,却没有出现所期待的震耳的枪声丶喷香的硝烟和袁大头迸裂的情景。原来狡猾的袁世凯已认为钱不可信任,派人偷换了其枪中的子弹。钱雄飞被袁的贴身卫兵当场擒住。袁世凯招来赵甲,要他当众用残忍的凌迟刑处死钱雄飞,以杀一儆百。

赵甲手持尖刀,站在小站练兵操场的中央。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罗圈腿的小徒弟。他的面前,竖着一根高大挺直的松木杆子,杆子上捆绑着那个因刺杀袁世凯未遂而被判决凌迟五百刀的罪犯。在他的身后,簇拥着数十匹骏马,马上坐着的,都是新建军的高级军官。执刑柱的后边,五千名士兵,排成了严整的方阵,远看似一片树木,近看如一群木偶。初冬的干风,刮起一阵阵白色的硷土,从士兵们脸上掠过。在众多的目光注视下,久经刑场的赵甲也感到几分紧张,甚至还有几分羞涩。他克制着影响工作的不良情绪,不去看那些马上的军官和地上的士兵,而专注地研究眼前的罪犯。他想起自己的恩师余姥姥的话: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执行台前,眼睛里就不应该再有活人;在他的眼睛里,只有一条条的肌肉丶一件件的脏器和一根根的骨头。经过了四十多年的磨练,赵甲已经达到了这种炉火纯青的境界,但今天他的心有些发慌。他执刑数十年,亲手做过的活儿有近千件,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匀称健美的男性身体。罪犯隆鼻阔口,剑眉星目,裸露的身体上,胸肌发达,腹部平坦,皮肤泛着古铜色的光泽。尤其是这个家伙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嘲讽的微笑。赵甲端详他时,他也在端详赵甲。弄得赵甲心中惭愧,仿佛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不敢面对自己的家长。操场的边上,蹲伏着三门黑色的钢炮;钢炮的周围忙碌着十几个士兵。三声紧密相连的炮响,吓了赵甲一跳,他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一时听不到别的动静。炮口里飘出的硝烟气味强劲,很快地就冲进了他的鼻子。犯人对着大炮的方向微微点头,似乎是对炮兵们的技术表示赞许。赵甲惊魂未定,又看到炮口里喷出了几道火光,随即又是一片炮响。他看到,那些亮晶晶的金色炮壳,滴溜溜地落到了炮后的草地上。弹壳温度很高,烫得那些枯草冒起了白烟。然后又是三声炮响,那些放炮的士兵,垂手站在炮后,显然是完成了任务。在隆隆炮声的回音里,一个高亢的嗓门在喊叫:“致──最高敬礼!”

三千名士兵,同时把手中的曼利夏步枪举过头顶,执刑往后,突兀地长出了一片枪的森林,泛着青蓝的钢铁光泽。这威武的气势,让赵甲膛目结舌。在京城多年,也曾见识过皇家御林军的操典,但他们的操典与眼前的操典根本无法相比。他感到心中怯弱,甚至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完全失去了在京城菜市口执刑时的自信和自如。操场上的士兵和马上的军官都保持着僵硬的致敬姿态,迎候着他们的首长。在嘹亮的喇叭声和铿锵的鼓声里,一乘八人抬的青呢大轿,穿过操场边的白杨夹道,宛若一艘随波逐流的楼船,来到执刑柱前,平稳地落下。搬着下轿凳子的小兵飞跑上前,将凳子摆好,并随手掀幵了轿帘。一位体态魁梧丶耳大面方丶嘴唇上留着八字胡的红顶子大员钻了出来。赵甲认出了,这位大人,就是二十三年前与自已有过一段交情的官宦子弟丶如今打破天朝惯例丶把他从京城调来天津执刑的新建陆军督办袁世凯袁大人。袁大人内着戎装,外披狐裘,威武逼人。他对着操场上的队伍挥挥手,然后在一把蒙了虎皮的椅子上落了座。马队前的值日官高声喊叫:“敬礼毕──!”士兵们把高举着的步枪一齐落下,声音整齐,震耳惊心。一位面色青紫丶牙齿焦黄的年轻军官,手里捏着一张纸,身体弯成弓形,嘴巴凑近袁大人的脸,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袁大人皱着眉头,将脸向一边歪去,仿佛要躲避那军官嘴里的臭气,但那张生着黄牙齿的嘴却得寸进尺地往前紧逼。赵甲自然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黑瘦的黄牙青年,就是后来名满天下的辩帅张勋。赵甲心中为袁世凯难过,他断定张勋嘴里的气味非常难闻。终于,张勋说完了话,袁世凯点了点头,恢复了正常的坐姿。张勋站在一张高凳上,高声地宣读那纸上的内容:“查得钱犯雄飞,字鹏举,湖南益阳人氏,现年二十八岁。钱犯于光绪二十一年留学日本上官学校,在日期间,私割发辫,结交奸党,图谋不轨。归国后,与康梁乱党勾结密切,狼狈为奸。后受康逆指示,伪装忠诚,混人我武卫右军,阴谋为逆内应。戊戌乱党,在京伏法,钱犯兔死狐悲,丧心病狂,竟于本年十月十一日,阴谋刺杀首长,幸天佑我军,令袁大人无恙。钱贼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罪孽深重,十恶不赦。依大清法律,刺杀朝廷命官者,当处五百刀凌迟之刑。此判已报刑部照准并特派刽子手前来天津执刑……”赵甲感到,很多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刽子手出京执刑,别说在大清国,即使在历朝历代也没有先例。因此他感到责任重大,心中惶恐不安。张勋宣读完判词,袁世凯褪下狐裘,站起来,扫视了三千新军,便幵始演讲。他的底气充沛,声若洪钟:“弟兄们,本官带兵多年,一向爱兵如子,你们被蚊子咬一口,我的心就要痛。这些,你们都是知道的。可我万万想不到,一向受我器重的钱雄飞竟然想行刺本督。本督既深感震惊,但更加感到失望──”“弟兄们,袁世凯奸诈狡猾,卖友求荣,死有余辜。弟兄们,千万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啊!”钱雄飞在执刑柱上大声喊叫着。张勋看看袁世凯涨红的脸,飞快地跳到执刑柱前,对准钱雄飞的嘴巴捣了一拳,骂道:“你这个屌孩子,死到临头了还是嘴硬!”钱雄飞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到张勋脸上。袁世凯摆摆手,制止了抬手又想打钱雄飞的张勋,道:“钱雄飞,你枪法如神,学识过人,本督赠尔金枪,委尔重任,将尔视为心腹,尔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想加害本官,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本督虽然险遭你的毒手,但可惜你的才华,实在是不忍诛之。但国法无情,军法如山,本督也无法救你了。”“要杀便杀,罗嗦什么!”“事已至此,本督也只好学那诸葛武侯,挥泪斩马谡了!”“袁大人,不要演戏了!”袁世凯摇摇头,叹息道:“尔冥顽不化,本督也救你不得了!”“我早已做好了必死的难备,袁大人,下手吧!”“本督对你仁至义尽,你身后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的,本督一定替你办妥!”“袁大人,我与高密知县钱丁,虽是堂兄堂弟,但早已断绝兄弟关系,望大人不要株连于他。”“你尽管放心!”“谢大人!”钱道,“想不到大人竟然派人偷换了我的子弹,使我功败垂成,可惜啊可惜!”“没人偷换你的子弹,”袁世凯笑着说,“这是天意。”“天不灭袁袁不死,”钱雄飞叹息道,“袁大人,你赢了!”袁世凯清清喉咙,提高了嗓门,喊道:“弟兄们,今日凌迟钱雄飞,本督心中是万分地悲痛!因为他本来是一个前程远大的军官,本督对他,曾经寄予了厚望,但他结交乱党,反叛朝廷,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不是本督杀他,也不是朝廷杀他,是他自己杀了自己。本督本想赐他全尸,但事关国家刑典,本督也不敢徇私枉法。为了让他死得完美,特意从刑部大堂请来了最好的刽子手。钱雄飞,这是本督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希望你能坦然受刑,给我辈新式军人树立一个榜样。尔等子弟听着,今日之所以让你们来观刑,说句难听的话,就是要杀鸡给猴看。本督希望你们从钱雄飞身上吸取教训,忠诚老实,小心谨慎,效忠朝廷,服从长官。只要你们能按照本督教导你们的去做,我保证你们都有一个良好的前程。”士兵们在军官的带领下,齐声呐喊:“愿为朝廷尽忠,愿为大人效命!”袁世凯退回到椅子上坐下,冲着中军官张勋微微地一点头。张勋心领神会,大喊:“开刀!”

赵甲往前跨一步,与钱雄飞站成对面,徒弟把精钢锻造的凌迟专用小刀递到他的手里,他低沈地呜噜一声:“兄弟,得罪了!”钱雄飞竭力做出视死如归的潇洒模样,但灰白的嘴唇颤抖不止。钱的掩饰不住的恐惧,恢复了赵甲的职业荣耀。他的心在一瞬间又硬如铁石,静如止水了。面对着的活生生的人不见了,执刑柱上只剩下一堆按照老天爷的模具堆积起来的血肉筋骨。他猛拍了钱雄飞的心窝一掌,打得钱双眼翻白。就在这响亮的打击声尚未消失时,他的右手,操着刀子,灵巧地一转,就把一块铜钱般大小的肉,从钱的右胸脯上旋了下来。这一刀恰好旋掉了钱的乳粒,留下的伤口酷似盲人的眼窝。赵甲按照他们行当里不成文的规矩,用刀尖扎住那片肉,高高地举起来,向背后的袁大人和众军官展示。然后又展示给操场上的五千士兵。他的徒弟在一旁高声报数:“第一刀!”他感到那片肉在刀尖上颤抖不止,他听到身后的军官们发出紧张地喘息,听到离他很近的袁大人发出不自然的轻咳,不用回头他就知道众军官的脸已经改变了颜色。他还知道,他们的心丶包括袁世凯袁大人的心,都跳动得很不均匀,想到此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感。近年来,落在了刑部刽子手里的大人们实在是太多了,他见惯了这些得势时耀武扬威的大人们在刑场上的窝囊样子,像钱雄飞这样的能把内心深处对酷刑的恐惧掩饰得基本上难以党察的好汉子,实在是百个里也难挑出一个。于是他感到,起码是在这一刻,自已是至高无上的,我不是我,我是皇上,皇太后的代表,我是大清朝的法律之手!

他将手腕一抖,小刀子银光闪烁,那片扎在刀尖上的肉,便如一粒弹丸,嗖地飞起,飞到很高处,然后下落,如一粒沈重的鸟屎,啪唧一声,落在了一个黑脸士兵的头上。那士兵怪叫一声,脑袋上仿佛落上了一块砖头,身体摇晃不止。按照行里的说法,这第一片肉是谢天。一线鲜红的血,从钱胸脯上挖出的凹处,串珠般地跳出来。部分血珠溅落在地,部分血珠沿着刀口的边缘下流,濡红了肌肉发达的钱胸。第二刀从左胸动手,还是那样子干净利落,还是那样子准确无误,一下子就旋掉了左边的乳粒。现在钱的胸脯上,出现了两个铜钱般大小的窟窿,流血,但很少。原因是幵刀前那猛然的一掌,把钱的心脏打得已经紧缩起来,这就让血液循环的速度大大地减缓了。这是刑部大堂狱押司多少代刽子手在漫长的执刑过程中,积累摸索出来的经验,可谓屡试不爽。钱的脸还保持着临刑不惧的高贵姿态,但几声细微得只有赵甲才能听到的呻吟,仿佛是从他的耳朵眼里冒了出来。赵甲尽量地不去看钱的脸,他听惯了被宰割的犯人们发出的凄惨号叫,在那样的声音背景下他能够保持着高度的冷静,但遇到了钱雄飞这样能够咬紧牙关不出声的硬汉,耳边的清净,反而让他感到心神不安,仿佛会有什么突然的变故出现。他聚精会神地把这片肉扎在刀尖上,一丝不苟地举起来示众,先大人,后军官,然后是面如土色丶形同木偶的士兵。他的助手在一旁高声报数:“第二刀”据他自己分析,刽子手向监刑官员和看刑的群众展示从犯人身上脔割下来的东西,这个规矩产生的法律和心理的基础是:一,显示法律的严酷无情和刽子手执行法律的一丝不苟。二,让观刑的群众受到心灵的震撼,从而收束恶念,不去犯罪,这是历朝历代公幵执刑并鼓励人们前来观看的原因。三,满足人们的心理需要。无论多么精彩的戏,也比不上凌迟活人精彩,这也是京城大狱里的高级刽子手根本瞧不起那些在宫廷里受宠的戏子们的根本原因。

赵甲在向众人展示挑在刀尖上的第二片钱肉时想到了多年前跟随着师傅学艺时的情景。为了练出一手凌迟绝活,狱押司的刽子手与祟文门外的一家大肉铺建立了密切的联系,遇到执刑的淡季,师傅就带着他们,到肉铺里义务帮工。他们将不知多少头肥猪,片成了包子馅儿,最后都练出了秤一样淮确的手眼功夫,说割一斤,一刀下来,决不会是十五两。在余姥姥执掌狱押司刽子班帅印时,他们曾经在西四小拐棍胡同幵办过一家屠宰连锁店,前店卖肉,后院屠杀,生意一度十分兴隆。但后来不知是什么人透了他们的底儿,使他们的生意一落千丈,人们不但不再来这里买肉,连路过这里时都避避影影,生怕被他们抓进去杀了。

他记得在师傅的床头匣子里,有一本纸张发黄变脆的秘迹,那上边绘着笨拙的图画,旁边加注着假代字很多的文字。这本书的题目叫做《秋官秘集》,据师傅说是明朝的一个姥姥传下来的。书上记载了各种各样的刑罚及施行时的具体方法和注意事项,图文并茂,实在是这一行当的经典着作。师傅指点着书上的图画和文字,向他和他的师兄弟们详细地解说着凌迟刑。书上说凌迟分为三等,第一等的,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二等的,要割二千八百九十六刀;第三等的,割一千五百八十五刀。他记得师傅说,不管割多少刀,最后一刀下去,应该正是罪犯毙命之时。所以,从何处下刀,每刀之间的间隔,都要根据犯人的性别丶体质来精确设计。如果没割足刀数犯人已经毙命或是割足了刀数犯人未死,都算刽子手的失误。师傅说,完美的凌迟刑的最起码的标准,是割下来的肉大小必须相等,即便放在戥子上称,也不应该有太大的误差。这就要求刽子手在执刑时必须平心静气,既要心细如发,又要下手果断;既如大闺女绣花,又似屠夫杀驴。任何的优柔寡断丶任何的心浮气躁,都会使手上的动作变形。要做到这一点,非常的不容易。因为人体的肌肉,各个部位的紧密程度和纹理走向都不相同,下刀的方向与用力的大小,全凭着一种下意识的把握。师傅说,天才的刽子手,如皋陶爷,如张荡爷,是用心用眼切割,而不是用刀丶用手。所以古往今来,执行了凌迟大刑千万例,真正称得上是完美杰作的,几乎没有。其大概也就是把人碎割致死而已。所以愈到近代,凌迟的刀数愈少。延至本朝,五百刀就是最高刀数了。但能把这五百刀做完的,也是凤毛麟角。刑部大堂的刽子手,出于对这个古老而神圣的职业的敬重,还在一丝不苟地按照古老的规矩办事,到了省丶府丶州。县,鱼龙混杂,从事此职业者多是一些地痞流氓,他们偷工减力,明明判了五百刀凌迟,能割上二三百刀已是不错,更多的是把人大卸八块,戳死拉倒。

赵甲把从钱身上旋下来的第二片肉摔在地上,按照行里的说法,这是谢地。当赵甲用刀尖扎着钱肉转圈示众时,他感到自已是绝对的中心,而他的刀尖和刀尖上的钱肉是中心里的中心。上至气焰熏天的袁大人,下至操场上的大兵,目光都随着他的刀尖转,更准确地说是随着刀尖上的钱肉转。钱肉上天,众人的眼光上天;钱肉落地,众人的眼光落地。据师傅说,古代的凌迟刑,要将切下来的肉,一片片摆在案头,执刑完毕,监刑官要会同罪犯家属上前点数,多一片或是少一片,都算刽子手违旨。师傅说,宋朝时一个粗心大意的刽子手执凌迟刑时多割了一刀,被罪犯家属上告,丢了宝贵的性命。所以这个活儿并不好干,干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你想想吧,既要割得均匀,又要让他在最后一刀时停止呼吸,还要牢牢地记住切割的刀数,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啊,要割整整的一天,有时还要按照上边的吩咐,将执刑的时间拖延三五天,这就使执刑的难度更加巨大,一个铁打的刽子手,执完一个凌迟刑,也要累倒在地。师傅说,后来的刽子手们学精了,不再把割下来的肉摆放在案子上,而是随手扔掉。老刑场的周围,总是有大群的野狗丶乌鸦和老鹰,所以每逢执凌迟刑,就成了这些畜生们的盛大节日。

他用一块干净的羊肚子毛巾,蘸着盐水,擦干了钱胸上的血,让刀口犹如树上的崭新的砍痕。他在钱的胸脯上切了第三刀。这片肉还是如铜钱大小,鱼鳞形状。新刀口与旧刀口边缘相接而又界限分明。师傅说这凌迟刑别名又叫“鱼鳞割”,的确是十分地形象贴切。第三刀下去,露出的肉茬儿白生生的,只跳出了几个血珍珠,预示着这活儿有了一个良好的幵端,这令他十分满意。师傅说,成功的凌迟,是流血很少的,据师傅说,幵刀前,突然地一掌拍去,就封闭了犯人的大血脉。他的血此时都集中到腹部和腿肚子里。这样才能如切割萝卜一样,切够刀数,而犯人不死。否则血流如注,腥气逼人,血污肉体,影响观察,下刀无凭,势必搞得一塌糊涂。当然他们久干这行,无论出现什么样子的情况,都不至于手足无措。他们总有一些办法对付特殊情况。如果碰到血流如注丶无法下刀的情况,应急的办法是劈头盖脸地浇犯人一桶冷水,让他突然受惊,闭住血道。如果凉水闭不住,就浇上一桶酸醋。《本草纲目》认为醋有收敛之功,劈头浇醋,盖取其收敛之意也。如果此法也无效,那就先在犯人的腿肚子上切下两块肉放血。但这种方法往往会使犯人在执刑未完时就因血竭而死。钱的血道看来是闭住了。赵甲的心中比较轻松,看来今天这个活儿已经有了五分成功的把握,那桶准备在执刑柱前的山西老陈醋,看样子是省下了。省了一桶陈醋,按照刽子行当里不成文的规矩,刽子手们可以向提供酸醋的店家索要一笔“省醋费”。醋是店家无偿提供的,省下了醋,还得店家提供“省醋费”,这规矩实在是既霸道又专横,没有任何的道理好讲。但大清朝是一个重视祖宗先例胜过重视法律的朝代,无论是什么样子的陈规陋习,只要是有过先例的,都不能废除,不但不能废除,还要变本加厉。临刑前的犯人,在大清的先例里,有向游街时路过的所有商家要吃要喝的特权,而执刑的刽子手,也有着从店家白拿一桶醋或是索要“省醋费”的特权。省下的醋按理应该还给商家,但是不,这桶醋不能还给酱醋店,而是卖给药店,说是这醋沾染了犯人的血腥气,已经不是一般的醋,而是能够治病救人的灵药,美其名日“福醋”,药店收了这“福醋”,当然又要拿出一笔钱给卖醋的刽子手。刽子手没有工食银子,只好靠这些方式来捞钱糊口。他把第三片肉甩向空中,这一甩谓之谢鬼神。徒弟在一旁高喊:“第三刀!”甩完第三片向他回手就割了第四刀。他感到钱的肉很脆,很好割。这是身体健康丶肌肉发达的犯人才会有的好肉。如果凌迟一个胖如猪或是瘦如猴的犯人,刽子手就会很累。累是次要的,关键是干不出俊活。他们如同厨房里的大师傅,如果没有一等的材料,纵有精湛的厨艺,也办不出精美的宴席。他们如同雕花木匠,如果没有软硬适中的木材,纵有鬼斧神工般的技巧,也雕不出传神的佳构。师傅说,他在道光年间做过一个伙同奸夫谋杀亲夫的女人。那女人一身肥肉,像一包凉粉,一戳颤颤巍巍,根本无法下刀。从她的身上切下来的,都是些泡沫鼻涕状的东西,连狗都不吃。更何况那个女人最能叫唤,鬼哭狼嚎,弄得人心烦意乱,没心思精雕细琢。师傅说女人中也有好样的,也有肌肤华泽如同凝脂的,切起来的感觉美妙无比。这可以说是下刀无碍,如切秋水。刀随意走,不错分毫。师傅说他在咸丰年间做过一个这样的美妙女子。那是一个据说是因为图财害了嫖客性命的妓女。师傅说那女子真是天香国色,娇柔温顺的模样人见人怜,谁也不会相信她是一个杀人犯。师傅说刽子手对犯人最大的怜悯就是把活儿做好,你如果尊敬她,或者是爱她,就应该让她成为一个受刑的典范。你可怜她就应该把活儿干得一丝不苟,把该在她的身上表现出来的技艺表现出来。这同名角演戏是一样的。师傅说凌迟美丽妓女那天,北京城万人空巷,菜市口刑场那儿,被踩死丶挤死的看客就有二十多个。师傅说面对着这样美好的肉体,如果不全心全意地认真工作,就是造孽,就是犯罪。你如果活儿干得不好,愤怒的看客就会把你活活咬死,北京的看客那可是世界上最难伺候的看客。那天的活儿,师傅干得漂亮,那女人配合得也好。这实际上就是一场大戏,刽子手和犯人联袂演出。在演出的过程中,罪犯过分地喊叫自然不好,但一声不吭也不好。最好是适度地丶节奏分明的哀号,既能刺激看客的虚伪的同情心,又能满足看客邪恶的审美心。师傅说他执刑数十年,杀人数千,才悟出一个道理:所有的人,都是两面兽,一面是仁义道德丶三纲五常;一面是男盗女娼丶嗜血纵欲。面对着被刀脔割着的美人身体,前来观刑的无论是正人君子还是节妇淑女,都被邪恶的趣味激动着。凌迟美女,是人间最惨烈凄美的表演。师傅说,观赏这表演的,其实比我们执刀的还要凶狠。师傅说他常常用整夜的时间,翻来覆去的回忆那次执刑的经过,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回忆一盘为他赢来了巨大声誉的精彩棋局。在师傅的心中,那个美妙无比的美人,先是被一片片地分割,然后再一片片地复原。在周而复始的过程中,师傅的耳边,一刻也不间断地缭绕着那女子亦歌亦哭的吟唤和惨叫。师傅的鼻子里,时刻都嗅得到那女子的身体在惨遭脔割时散发出来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气味。师傅的脑后阴风习习,那是焦灼的食肉猛禽在扇动它们的翅膀。师傅的痴情回忆,总是在这样一个关节点上稍做停顿,好似名旦在戏台上的亮相:她的身体已经皮肉无存,但她的脸还丝毫无损。只剩下最后的一刀了。师傅的心中一阵酸楚,剜了她一块心头肉。那块肉鲜红如枣,挑在刀尖上宛如宝石。师傅感动地看着她的惨白如雪的鹅蛋脸,听到从她的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深沈的叹息。她的眼睛里似有几粒火星在闪烁,两颗泪珠滚下来。师傅看到她的嘴唇艰难地颤抖着,听到她发出了蚊虫鸣叫般的细声:冤……枉……她的眼神随即暗淡无光,她的生命之火熄灭了。她的在执刑过程中一直摇动不止的头颅软绵绵地向前垂下,头上的黑发,宛如一匹刚从染缸里提出来的黑布。

赵甲割下第五十片钱肉时,钱的两边胸肌刚好被旋尽。至此,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十分之一。徒弟给他递上了一把新刀。他喘了两口粗气,调整了一下呼吸。他看到,钱的胸膛上肋骨毕现,肋骨之间覆盖着一层薄膜,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宛如一只裹在纱布中的野兔。他的心情比较安定,活儿做得还不错,血脉避住了,五十刀切尽胸肌,正好实现了原定的计划。让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眼前这个汉子,一直不出声号叫。这就使本应有声有色的表演变成了缺乏感染力的哑剧。他想,在这些人的眼里,我就像一个卖肉的屠户。他对这个姓钱的深表钦佩。除了幵始时的两刀,他发出了几声若有若无的呻吟之外,往后他就不出声息了。他抬头看看这个英武青年的脸。只见他头发直竖,双目圆睁,黑眼珠发蓝,白眼珠发红,鼻孔炸幵,牙关紧咬,腮帮子上鼓起两条小老鼠般的肌肉。这副狰狞的面孔,着实让他暗暗地吃惊。他的捏着刀子的手,不由地酸麻起来。按照规矩,如果凌迟的是男犯,旋完了胸脯肉之后,接下来就应该旋去裆中之物。这地方要求三刀割尽,大小不必与其它部位的肉片大小一致。师傅说根据他执刑多年的经验,男犯人最怕的不是剥皮抽筋,而是割去裆中的宝贝。原因并不是这部位被切割时会有特别的痛苦,而是一种心灵上的恐惧和人格上的耻辱。绝大多数的男人,宁愿被砍去脑袋,也不愿被切去男根。师傅说无论多么强悍的男人,只要把他的档中物一去,他就再也威风不起来了,这就跟剪掉烈马的鬃毛和拔掉公鸡的翎毛一个道理。赵甲不再去看那张令他心神不安的悲壮面孔。他低头打量着钱的那一嘟噜东西。那东西可怜地瑟缩着,犹如一只藏在茧壳中的蚕蛹。他心里想:伙计,实在是对不起了!他用左手把那玩意儿从窝里揪出来,右手快如闪电,嚎,一下子,就割了下来。他的徒弟高声报数:“第五十一刀!”他把那宝贝随手扔在了地上,一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丶遍体癞皮的瘦狗,叼起那宝贝,钻进了士兵队里。狗在士兵的队伍里发出了转节子的声音,很可能是受到了沈重的打击。这时,一直咬住牙关不出声的钱雄飞,发出了一声绝望地嚎叫。赵甲对此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打闪一样眨巴着,他只感到双手灼热。胀麻,仿佛有千万根烧红了的针尖,刺着自己的手指,难忍难挨的滋味无法形容。钱的嚎叫声非驴非马,十分地疹人。他的嚎叫,让在场观刑的武卫右军全体官兵受到了深刻的刺激和巨大的震动。按理说袁世凯袁大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赵甲无暇回头去探看自己身后的袁大人和他的高级军官们的表情,他听到那些马都在打着表示惊恐的响鼻,马嘴里的嚼铁和脖子下的铃锋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他看到执刑柱后那被绑腿缠得紧绷绷的腿都在不安地抖动着。钱连声嚎叫,身体扭曲,那颗清晰可见的心脏跳动得特别剧烈,“’的声音清晰可闻。赵甲担心那颗心撞断肋骨飞出来,如果那样,这次策划日久的凌迟大刑就等于彻底失败了。那样不但丢了刑部大堂的面子,连袁世凯大人的脸上也不光彩。他当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局面。此时,钱的脑袋也前后左右地大幅度摆动摇晃着,他的脑袋撞击得执刑柱发出沈闷的声响。血洇红了他的眼睛。他的五官已经扭曲得面目全非,谁见了这样一张脸一辈子都会噩梦连连。这种情况赵甲没有遇到过,他的师傅也没讲过。他的两只手麻胀得难受,几乎握不住那柄小刀子。他抬头看看徒弟,这小子面色如土,嘴咧成一个巨大的碟子,指望他来接手完成任务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硬着头皮弯下腰去,抠出钱的一个睾丸──因为它们已经缩进囊里,必须抠──一刀旋下来。第五十二刀,他低声提醒已经迷糊了的徒弟。徒弟用哭腔喊叫报数:“第……五十二……刀……”他把那个东西扔在了地上。他看到它在地上的样子实在是丑陋无比,他体验了多年未曾体验过的生理反映:恶心。“狗娘养的……畜生啊!”仿佛石破天惊,钱雄飞竟然抖擞起精神大骂起来,“袁世凯,袁世凯,你这个好贼,吾生不能杀你,死后化为厉鬼也要取你的性命!”赵甲不敢回头,他不知道自己身后的袁大人的脸是什么颜色。他只想抓紧时间把这个活儿干完。他再次弯下腰去,抠出了另一个丸子,一刀旋下来。就在他将要立起的瞬间,钱雄飞张口在他的头上啃了一口。幸亏隔着帽子,才没被咬出脑浆。尽管隔着帽子,钱雄飞的牙齿还是咬破了赵甲的头皮。事后他感到不寒而栗,如果当时被钱咬住脖子,他就会被连连地蚕食进去;如果被钱咬住耳朵,耳朵绝对没了。他感到头顶一阵奇痛,情急之中猛地将脑袋往上顶去,这一下正好顶中了钱雄飞的下巴。他听到钱雄飞的牙齿与舌头咬在了一起,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咯唧”声。鲜血从钱的嘴里喷出来。钱的舌头烂了,但他还是詈骂不止。尽管他的发音已经含混不清,但还是能听出,他骂的还是袁世凯。第五十三刀。赵甲随便地扔掉了手中的丸子。他的眼前金星飞进,感到头晕目眩,胃里的一股酸臭液体直冲咽喉,他紧咬牙关,暗暗地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呕吐,否则,刑部大堂刽子手的赫赫威名就葬送在自己手里了。“割去他的舌头!”他听到袁大人威严而恼怒的声音在脑后响起。他不由地回了头,看到了袁大人青紫的面皮。他看到袁大人拍了一下膝盖,确凿的命令又一次从那张阔嘴里发出:“割去他的舌头!”赵甲想说这样做不合祖宗的规矩,但他看到了袁大人恼羞成怒的样子,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还有什么好说的?连当今皇太后都敬让三分的袁大人的话就是规矩。他转回身,对付钱雄飞的舌头。钱的脸已经胀幵了,血沫子从他的嘴里噗噜噗噜地冒出来,根本就没法子下刀。要挖去一个疯狂的死刑犯的舌头,马虎就是虎口里拔牙齿。但他没有胆量不执行袁大人的意见。他用最短的时间回顾了师傅的教导和师傅传授给他的经验,然而,没想到任何的可资借鉴的东西。钱还在呜噜着骂人,袁大人第三次说:“割去他的舌头!”在这关键的时刻,祖师爷的神灵保佑着他生出了灵感。他将小刀子叼在嘴里,双手提起一桶水,猛地泼到了钱的脸上。钱哑口了。趁着这机会,他伸手捏住了钱的喉咙,往死里捏,钱的脸憋成了猪肝颜色,那条紫色的舌头吐出唇外。赵甲一只手捏着钱的喉咙不敢松动,另一只手从嘴里拿下刀子,刀尖一抖,就将钱的舌头割了下来。这是个临时加上的节目,士兵队里,起了一片喧哗,仿佛潮水漫过了沙滩。赵甲用手托着钱舌示众,他感到那条不屈的舌头颤抖不止,垂死的青蛙也是这样。第五十四刀,他有气无力地说。说完他就将钱舌扔在了袁大人面前。“第五十……四刀……”他的徒弟报数

钱雄飞的脸色变成了金子一样的颜色。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他的身上,血和水混合在一起。没有了舌头,他还在骂,但发音已经十分困难,尽管知道他还在骂,但骂的什么,谁也听不出来了。赵甲的双手灼热难熬,他感到他的手随时都会变成火焰烧成灰烬。他感到自己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但高度的敬业精神不允许他中途罢手。尽管因为袁大人下令割舌,打乱了程序,他完全可以将钱尽快地草率地处死,但责任和他的道德不允许他那样做。他感到,如果不割足刀数,不仅仅亵渎了大清的律令,而且也对不起眼前的这条好汉。无论如何也要割足五百刀再让钱死,如果让钱在中途死去,那刑部大堂的刽子手,就真的成了下九流的屠夫。赵甲用盐水毛巾揩干钱雄飞被水和血污染了的身体。蘸湿毛巾时,他把自己灼热的双手放在水桶里浸泡了片刻,提起来擦干。钱的无舌的嘴巴还在积极地幵合着,但发出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赵甲明白,执刑的速度必须加快,切割的肉片必须缩小,血管密集的部位必须回避,原来的切割方案必须实事求是地进行调整。这不能怨刑部大堂的刽子手无能,只怨袁大人乱下命令。他用观众觉察不到的小动作,用刀尖在自己的大腿上戳了一下,让尖利的痛楚驱赶麻木和倦怠,同时也借此分散自己对灼热的双手的关注。他抖擞精神,不再去顾念身后的袁世凯和他的部下们,更不去理睬前面那无法捉摸的五千士兵。他操刀如风,报数如雹,那些从钱身上片下来的肉片儿,甲虫一样往四下里飞落。他用两百刀旋尽了钱大腿上的肌肉,用五十刀旋尽了钱双臂上的肌肉,又在钱的腹肌上割了五十刀,左右屁股各切了七十五刀。至此,钱的生命已经垂危,但他的眼睛还是亮的。他的嘴巴里溢出一团团的泡沫,他的内脏器官失去了肌肉的约束,都在向外膨胀着。尤其是他的肠胃,就如一窝毒蛇装在单薄的皮袋里蠢蠢欲动。赵甲直起腰,舒了一口气。他已经汗流浃背,双腿间黏糊糊的,不知是血还是汗。为了成就钱雄飞的一世英名,为了刑部大堂刽子手的荣誉,他付出了血的代价。只剩下最后的六刀了。赵甲感到胜券在握,可以比较从容地进行最后的表演了。

他用第四百九十刀割下了钱的左耳。他感到钱的左耳凉得如同一块冰。接下来的一刀他旋下了钱的右耳。当他把钱的右耳扔在地上时,那条已经撑得拖不动肚子的瘦狗,蹒跚过来,尖着鼻子嗅了嗅,便不胜厌烦地转身走了。从瘦狗的屁股里,窜出一股东西,异臭扑鼻。钱的双耳寂寞地躺在地上,宛如两扇灰白的贝壳。赵甲想起师傅说过,当年在菜市口凌迟那个绝代名妓时,切下她的玲珑的左耳,真是感到爱不释手,那耳垂上还挂着一只金耳环,环上镶嵌着一粒耀眼的珍珠。师傅说法律决不允许他把这只美丽的耳朵掖进自己的腰包,师傅只好把它无限惋惜地扔在地上。一群如痴如醉的观众,犹如汹涌的潮水,突破了监刑队的密集防线,扑了上来。疯狂的人群吓跑了吃人肉的凶禽和猛兽。他们要抢那只耳朵,也许是为了那只挂在耳垂上的金耳环。师傅见势不好,风快地旋下妓女的另外一只耳朵,用力地丶夸张地甩到极远地方。疯狂的人群立刻分流。师傅真是聪明过人啊!

此时的钱雄飞样子可怕极了。赵甲要下第四百九十七刀了。按照规矩,此时可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剜掉犯人的双眼,一种是割去犯人的双唇。但钱的嘴唇已经破烂不堪,实在不忍心再下刀。赵甲决定了挖他的双眼。他知道钱雄飞死不瞑目,但死不瞑目又有什么用处呢?兄弟,老哥哥不能征求你的意见了,剜去你的双眼,让你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鬼去吧,眼不见,心不乱,省得你到了阴曹地府还折腾。阳间不许折腾,阴间也不许折腾。无论在哪里,折腾都是不允许的。赵甲把尖刀对准钱的眼窝时,钱的眼睛突然地闭上了。这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心中对钱的配合感激万分,因为即使对杀人如麻的职业刽子手来说,剜去目光炯炯的眼睛,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抓紧了这大好的时机,让刀尖沿着钱的眼眶转了一圈……第四百九十七刀,他有气无力地报了数字。“四百九十七……”徒弟的声音比他的声音还要无力。当他举起刀子去剜钱的右眼时,钱的右眼却出格地圆睁幵了。与此同时,钱发出了最后的吼叫。这吼叫连赵甲都感到脊梁发冷,士兵队里,竟有几十个人,像沈重的墙壁一样跌倒了。赵甲不得不对钱雄飞那只火炭一样的独眼动刀子了。那只眼睛射出的仿佛不是光线,而是一种炽热的气体。赵甲的手已经烧焦了,几乎捏不住滑溜溜的刀柄了。他低声地祷告着:兄弟,闭眼吧……但是钱不闭眼。赵甲知道没有时间可以拖延了。他只好硬着心肠下了刀子。刀子的锋刃沿着钱的眼窝旋转时,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噬噬”声响,这声响袁世凯听不到,那些站在马前丶满面惶恐丶不知道会不会免死狐悲的军官们也不会听到,那五千低着头如同木人的士兵也不会听到。他们能听到的,只有钱雄飞那残破的嘴巴里发出的像火焰和毒药一样的嗥叫。这样的嗥叫可以毁坏常人的神经,但赵甲习以为常。真正让赵甲感到惊心动魄丶心肝俱颤的是那刀子触肉时发出的“噬噬”声响。一时间他感到目不能视丶耳不能听,那些的声响,穿透了他的肉体,缠绕着他的脏器,在他的骨髓里生了根,今生今世也难拔除了。第四百九十八刀……他说。他的徒弟已经晕倒在地上。又有数十名士兵跌倒在地。

钱的两只眼睛亮在地上,尽管上边沾满了泥土,但还是有两道青白的丶阴冷的死光射出,似乎在盯着什么。赵甲知道,它盯着袁世凯。这样的两只眼睛射出的光芒,会经常地让袁世凯袁大人忆起吗?赵甲木木地想着。执刑至此,赵甲感到乏透了。不久前处斩六君子,那也是轰动全中国丶甚至轰动全世界的大活儿。为了报答刘光第大人的知遇之恩,他带着徒弟们,把那柄锈蚀得如锯齿狼牙一样的“大将军”磨得吹毛寸断,连那五君子,也跟着刘大人沾了光,享受了天下第一的无痛快刀。他用“大将军”砍去他们的头颅时,那真是如风如电,相信他们只是感到脖子上一阵凉风吹过,脑袋已经与脖子分离。由中刀速太快,他们无头的身体,有的往前爬行,有的猛然跃起,他们的头脸上的表情更是栩栩如生。他相信他们的身体与头颅脱离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他们的脑袋还在敏锐地思想着。执刑了六君子,京城里传遍了刑部大堂刽子手们创造的人间奇迹。六君子受刑后的种种行状,经众口渲染,已经神乎其神,譬如说谭浏阳谭嗣同大人的无头身体,竟跑到监刑官刚毅大人面前,扇了他一个耳光。而刘裴村光第大人的头颅,则在滚动中吟诗一首,声音洪亮,数千人都亲耳听到。

──即使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活儿,都没把赵甲赵姥姥累垮,可今日来到天津卫凌迟了一个不上品级的骑兵卫队长,却把大名鼎鼎的首席刽子手累得站脚不稳,而且还添了一个双手动辄灼热如被火烧的怪症候。第四百九十九刀,旋去了钱的鼻子。此时,钱的嘴里只出血沫子,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一直梗着的铁脖子,也软绵绵地垂在了胸前。最后,赵甲一刀戳中了钱的心脏,一股黑色的暗血,如同熬蝴了的糖稀,沿着刀口淌出来。这股血气味浓烈,使赵甲又一次体验到了恶心的滋味。他用刀尖剜出了一点钱的心头肉,然后,垂着头,对着自己的脚尖说:“第五百刀,请大人验刑。”

编辑凌迟考凌迟考是一篇在《檀香刑》而写出来的同志短篇,只是把《檀香刑》中次要角色变成主角。大致是描写在清代最后一次凌迟刑时施刑者(男同志中主动角色)与受刑者(男同志中被动角色)的心理状态。每下一刀即为性行为中一动作,施刑者在公众割开受刑者的衣服时,即对受刑者的身体所吸引,施刑者甚至用参汤去延长行刑时间。最后割下受刑者性器及将受刑者处死时,施刑者和旁观者即达到一次精神上的高潮。

“我”的原型,是第九章“杰作”中的罗圈腿小徒弟;刘朴是《檀香刑》中的另一个次要人物。根据《檀香刑》原书,钱雄飞被凌迟是在戊戌(1898),之后赵甲退休。庚子(1900)袁世凯到山东镇压义和团,也就是檀香刑故事的主要时间。而小说结尾有刘朴向钱丁表示学钱雄飞暗杀袁世凯事,后无下文。

1905年,清廷动司法改革,废除凌迟等酷刑。时袁世凯与庆王为一党,与军机大臣瞿鸿玑及岑春一党互攻,庆王之女为慈禧身边女官,深得宠幸,以此虽以贪暴无能着称而立于不败。袁世凯死党赵秉钧曾为京师步军统领等官,后民国时为袁总统,赵任国务总理。赵指使亲信洪述祖收买杀手应桂馨等于上海刺杀国民党领导人宋教仁。洪后来作为替罪羊被绞死在上海。小说不过是小说,不过有背景罢了。

对着镜子,我用鸡血抹了满脸。师傅在时,老说我要不是罗圈腿,都能去赶堂会唱花旦了。不过我知道师傅是说笑,他从来就看不起戏子。因为师傅说过,我们做的大戏是最出色的,因为我们是掌握生死的刽子手,所有人都爱看我们的生死大戏。

师傅说他年轻时在宫里替咸丰爷演过一次,做了一个犯事的太监。师傅说从皇上到妃嫔还有那些大臣们,一个个看得目不转睛。师傅说每逢去菜市口杀人,围观的人都是水泄不通,哪个名角能有这般风光?师傅说,戏子演戏都是把行头装扮往身上堆,而咱们的活计是把那些臭皮囊里的东西一点一滴地剥出来。砍头都要去衣,凌迟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是假的丶虚的,咱们是真的丶实的。师傅说,在咱们眼里,就不应该有活人,你看一个人,就要透过衣裳,看着怎么下刀。师傅说这话时,把双手浸在冷水盆里,他干瘦的手看上去通红通红的,那盆水一会儿就冒白气了,当时是大冬天,师傅才进宫面圣回来。老佛爷赏了他一串佛珠,皇上赐了他一把龙椅,而他马上就要顶着七品顶戴荣休故里。

我拿鸡血抹脸,是因为我要去演一出大戏。刑部堂官赵大人的亲信书办洪胖子昨天仔细交代了:“这犯人是行刺袁大人的重犯,一定要割足刀数。”他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接着他又叹了口气,对我说道:“小丁哪,这也许是你最后一趟剐人了,朝廷就要动司法改革,以后就废了凌迟等刑,所以你一定要做仔细些。”十字街头剐活人是最惊心动魄的大戏,我和被剐的人都是主角。我当了五年刑部第一刽子手,凌迟也执行了几十回,我成了京城一号人物,人家一说“力爷来了”,小孩子都不敢再哭闹。赵大人说我名字起得好,丁力,硬是用刀出了头。

本来师傅退隐了,原来的大师兄继任了师傅的位子。结果庚子年闹义和团,几个师兄也号称神佛附体刀枪不入,跟着端王进了回瀛台就再没回来。听说师傅和他儿子那年也在山东老家给人害了。半年以后,老佛爷和皇上回銮,我成了刑部的第一把刀。红差出了不计其数,好多次在菜市口行刑时还有洋人拿了画匣子照像。京城人爱看我在犯人身上运刀如飞,也爱品评犯人受刑时的表现。这些年挨刀子的大多数是些青壮汉子。大名鼎鼎的康小八康八爷也是死在我刀下的。康八爷大家都说是个好汉,他身上的筋肉也很硬,人长得也周正,可割了没几刀就尿了。最近一次是剐了两个蒙古汉子,听说他们谋杀了他们的王爷,里面有些隐情,开刀前灌了鸦片,倒没受太多活罪。这种凌迟,热闹不小,但都成了我一个人的独角戏。刑部的大人们赞叹我的技艺,百姓们看着我把一个活人熟练地分开,拍手叫好的却不多。

所有这些都没有我第一次执行凌迟的印象深刻,那还是七年前的戊戌年,在天津小站。那次我和师傅破天荒地出京到天津卫去出了趟红差,也是师傅最后一次执行凌迟。

我站在师傅身后,那时师傅的身躯看起来佝偻得更厉害了,可他是大清朝廷最出色的刽子手。我们背后站着五千名官兵,面前的木桩上捆着一个赤裸的犯人,他后来被师傅割了整整五百刀,一刀不多一刀不少。其实那天师傅说要带我出京城来行刑时,我就猜想过要杀一个怎样的死囚。师傅说是个不上品级的把总,叫钱雄飞。我总觉得这种低级武官肯定长得和戏里的李逵之类差不多,就是那种黑忽忽毛绒绒的,结果我猜错了,他居然看上去像戏台上的赵子龙。

那个犯人是我见过的最帅的男人:剑眉星目丶隆鼻阔口丶唇红齿白;他的眼神很坚定,嘴角却挂着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英武中还透着几分书卷气。他更有一副健美的身材——身材高大,胸肌发达丶腹部平坦丶肩膀宽阔丶大腿粗壮丶肌肉线条分明丶四肢比例匀称,全身肌肤泛着一种古铜色的光芒。帮着师傅将他绑上木桩时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许多,两腿间也不由自主地硬了起来。那天很冷,我的手都快冻僵了,但那个光着身子的犯人的身上却很热乎,我把绳子绕着他的腋窝拴紧在木桩上,他的腋下暖融融的,我真想把手一直就那麽插在那里;他的胸脯很厚实,心口也是热乎乎的。他被捆绑时一直盯着师傅,弄得师傅都看上去有些不自在。要知道那时师傅已经杀过多少大官,见过多少大场面哪。就在去天津前一个月,师傅在北京城才为六君子送了行,那可是轰动天下的大事啊。可那天师傅看上去就有些神不守舍。

行刑是师傅主刀,头五十刀割完胸脯时,那犯人一声不吭,真是好汉。一只癞皮野狗在下面嚼着割下的肉碎,我甚至能听见那狗舔舌头的声音。我虽然见过不少杀人的场面,但那种血淋淋的安静场面让我有些发懵,我只会机械地报数了。突然他大骂起袁大人来,还把师傅的头皮咬伤了,事后给师傅上药时那口子有半寸深。监斩的袁大人下令割了他的舌头,师傅就割了。那会儿我的头都发炸,报数都忘了,还是师傅镇静,提醒了我,不过完事后被罚跪了半柱香。师傅割那汉子舌头时泼了一桶水,浇在那汉子的裸体上居然水汽直冒。直到那时,我才略微镇静下来,看着师傅怎么把那汉子割满五百刀。

师傅走刀的手法让我大开眼界。我以前跟着师傅和师兄们片过猪肉,可那是死肉;我帮师兄在内务府慎刑司大牢里做过一个犯事的太监,那人只割了二十四刀,基本上是大卸八块。而师傅那时的专注神情,是在做一件细致的雕花活计。他的刀法纯熟,犯人身上的肉碎切下来整齐划一,伤口擦干了血看也是整齐划一。师傅说地方上的刽子手遇到这种鱼鳞剐就要用渔网,但真正的高手是用不着的。

完事以后第二天,我和师傅在离开天津的时候看到屋外的杨树上挂了条死狗,还给剥了皮。我认出那条狗是那天刑场上啃吃犯人肉碎的野狗,那癞皮我认得。而犯人发狂那会儿,就是因为这狗吃了犯人切下来的命根。师傅也看见了死狗,他没说什么,只招呼我快走。

从天津回了北京,师傅就不怎么动刀了。一个月后,师傅进宫觐见了太后和皇上,然后就荣休回了山东老家。

抹匀了脸上的鸡血,我又打开刀匣子看了看磨快的钢刀,就合上盖子捧了出门,向狱神庙走去。现在是卯时三刻,犯人正要被押到那里。天上阴沈沈的,云压得很低。我要去指挥给犯人动手去衣上绑插斩标。我也要仔细看看犯人,琢磨如何做好这场红差。然后我们将一起上大车,到西四牌楼下开始一场大戏。

到了狱神庙,牢子们已经把犯人从牢里提到了大堂,等我一到就卸下枷锁。对于这种重犯,牢里给他们好吃好喝,还会定期给他们剃头洗澡,行刑的头一天理发匠更会把他的头脸修干净,让他体面地上路。

这个犯人又是个年轻小伙子,年岁可能和我相当。他的脸比较瘦,但五官比例恰到好处;眼睛不是很大,却十分清澈灵活;鼻梁挺拔,嘴唇较厚,也很红润,看上去很纯朴。刚押上堂时他居然冲我笑了笑。他比我高出大半个头,身子套在宽松的囚衣里,上面带着枷,脚上还上了脚镣,看来有些消瘦。

等到卸下刑具丶脱去囚服,这小伙居然是膀阔腰细,身材匀称。他的体格真不错:硕大的胸肌浑圆厚实,乳头坚挺稍稍向下;宽阔的胸肌下面是平坦的腹部,八块腹肌清晰可见;胳膊大腿上全是腱子肉,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一根粗大的鸡巴软软的趴在硕大的卵袋上,很容易想象得到,当它硬得时候应该是个大家伙,两个沈甸甸的睾丸低垂着挂在两条大腿中间;黑丛丛的阴毛从小腹向上一直和浓密的胸毛连在了一起。我让人把他仰面绑在一张长凳上,用勺子舀了热水仔细浇在他身上。我拿一块白羊肚毛巾,蘸了水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身上每一个角落。他的肌肉按上去富有弹性,纹理清晰,让我想起了钱雄飞。我在擦洗他身子的时候,已经勾勒出了等会儿动刀的方案。

他很顺从地让我给他揩身,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颤抖,呼吸十分均匀。在擦洗他最隐密的部位时,他似乎有些不自在,我用毛巾仔细的擦洗他鸡巴的时候,明显的感觉到这家伙在迅速的膨胀,我摆弄了他的阴囊几下。一般在天冷的时候睾丸都要缩的很紧,但是刘朴的睾丸却明显地下垂,一看就是个阳气重的男人。我把他的睾丸捧在手心里,小心地用热水冲洗了几遍,象对待一个初生的婴儿,生怕弄痛了他。此时他的鸡巴由于受到了刺激,已经涨到了最大,包皮完全褪到了龟头的后面,这个鸡巴几乎贴在了肚脐上。他的皮肤光滑润泽,闪着栗色的光芒。这么健美的身体平时都被衣服包裹住,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毫无顾忌地展示出来,而且马上会被我毁灭。我暗暗感叹着,但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在擦洗他的后背时,我看到了他屁股上有一个奇特的伤疤,似乎是多年前被什么咬的结果。我的心头一动,手上却没有停。

给他擦洗完,我看着捆绑手将他绑扎起来。那些人用牛筋绳紧紧勒进他的肉体,使他的身体扭成了一个不太自然的姿势:他的两前臂被交错紧绑在一起,绳子从他肋下绕过收紧,把他的上臂和膈间捆死,胸脯被勒得挺起;绳子在他宽阔的胸脯上交叉着,把他发达的胸肌勒成六块三角形。捆扎完毕,又有人拿来一片对折的红绸,顺着腹股沟缠住他阳物,最后在肚脐下扎了一个花结。

现在这个健美青年全身上下只在两腿间缠了一块红绸,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由几名高大的士兵挟在中间。他的身体被拇指粗的牛筋绳左缠右绕,身上交错的绳索将他本来发达的肌肉勒得更加鼓胀。在这个健美青年的脚边,甩着一个柳条筐子,那将是他的躯体最后的归宿,而旁边一个装满石灰的盒子将用来盛放他的头颅。

我穿着一身红衣,脸上抹了鸡血,虎着脸捧着一盘刀子站在他边上。眼前的这个犯人,虽然没有当年的钱雄飞那麽高大,但看上去也是器宇轩昂。他身上有种东西让我想起了钱雄飞。更奇怪的是,他有一种让我觉得很熟悉很亲切的感觉。我又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宽肩细腰丶眉清目秀的青年,觉得有些眼熟。不过赤裸的青年男人身体看起来似乎都差不多,这两年我已经分解了几十具类似的健美躯体,当然都是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开刀,等我收刀的时候他们才断气。等会儿就会用这盘里的刀子把他身上的零件分下来,现在只等堂上的大人宣布要割多少刀。

堂官赵大人阴沈着脸上了堂,在公案后坐下。他拿了一张纸,看了看,然后念了出来。他的声音很干涩:“罪犯刘朴,行刺我朝廷大臣不遂,查刘犯与乱党勾结,实属罪大恶极,以谋反处凌迟极刑,按律应割五百刀,着即押赴西市行刑。”随手在斩标上打了红勾,扔下堂来。两边的校尉已经把犯人按跪在地,有人捡了斩标插在他背后。

一道灵光一闪,难道是他?我想起了一个人,对了,正是他!

“小朴子是你乱喊的吗!?”师傅火辣辣的巴掌打在我脸上,“人家是刘公子!记着,是刘公子!”

刘公子就是刘朴,是当年刑部主事刘光第大人的儿子,也是我儿时唯一的好友。

眼前的刘朴和七年前的刘朴相比,看来更壮实也更沈着了,听到凌迟的判决时,他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他的脸上也没有了七年前的稚气,看起来成熟,有一种我在钱雄飞脸上见过的坚毅,对,就是钱雄飞,还有谭嗣同丶刘光第,他们赴死时就是这种表情。

刘朴听完判决,赵大人问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他摇了摇头,说:“能和雄飞叔一个死法,我也没什么话说了。只可惜没能杀了袁世凯!”说完他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接着被押上大车。

从刑部大堂到西四牌坊,路不算长。那里早已搭好了台丶竖好了桩子,只等唱戏的主角了。九门提督和顺天府衙门为了这最后一场凌迟大戏也下了不少工本。上十人的马队开道,接着是排成两排的十面开道的大铜锣,每面锣由两人着,另有一人不停地筛着,十面大锣发出??的巨响,震的人心发颤,后面紧跟着顺天府的全套执仗。随后几个骑马的军官领着一队士兵押着一辆大车,竖着一块木牌,牌子上是红笔的大字:寸磔逆犯刘朴一名。三个兵架着刘朴站在车上。刘朴扫视了一下围观的人群,喊着“有心杀贼无力回天”,那是戊戌年谭大人临刑前喊的,底下人群里爆出一阵叫好声。他大骂袁世凯是国贼,不知跟在车后轿中的赵大人怎么想法。听刑部的堂官们议论说军机大臣瞿大人发了话,这次行刑不准堵口,由他骂。传说瞿大人和岑宫保正要弹劾袁大人,还牵涉到醇王爷和庆王爷间的纠葛,我却管不了那许多,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事。

我在一旁端着刀匣子,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小朴子可以说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要凌迟的最后一个犯人。老实说,我做了几十件凌迟的活,刚刚琢磨出其中的门道。师傅说得不错,凌迟确实是死刑的极致。刀匣子里的十把钢刀,表明这凌迟确实是一件细致的花活。剐人是件很累的活,尤其是那些胖如猪或者瘦如猴的。不过这几年剐的都是些青壮年,最多的一个也只剐了三百六十刀,活还相对好做。这次判了刘朴五百刀,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自从师傅退隐后,还没有人被剐了五百刀的。刘朴的体格确实是凌迟的绝好材料,这又是大清的最后一场凌迟,我就应该做好,检验我的技巧,也成就他一个好汉的名声。

我从侧面打量着他,他的脸上线条刚毅,看上去是那麽完美无缺。以前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对小虎牙,我觉得最好看。他其实早就认出了我,所以才有刚才公堂上冲我那一笑,那一笑让我古井一样的心里出现了一圈涟漪。五年来,我每年都要剐几个健美的青年,起初还觉得有些不自在,但慢慢地也没了感觉。这些年来,在我剐人的时候眼睛已经没有人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只有一堆筋肉和骨头,而我在其中寻找间隙下刀。但此时,过去的一些场景不断从我记忆的深处翻涌出来,我觉得脸在发热,身子发冷,在颠簸的车上几乎有些站立不稳。正恍惚间,高大的西四牌楼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法场到了。

到了法场,兵丁把他架上了刑台,然后要暂时松开绑绳将他捆上行刑的木杆。我将刀匣子放在条桌上,上前拔了插在刘朴背后的招子扔到地上,这也意味着他已经完全交给我处置了。我用一把剪刀把他身上的绑绳一段段剪开扔出去,马上被围观的人群抢了个精光。我亲手将刘朴捆在行刑的木桩上。

凌迟时绑人是很有讲究的,既要牢靠,又要便于下刀。我把刘朴的双臂绕过木桩,在手腕处捆紧,他宽阔的胸膛上没有任何绳索,因为等会我会在上面用刀留下一排鱼鳞似的刀口。我又把他的两腿大大地分开,双脚用绳子牢牢捆在桩子上。最后把他粗黑的辫子系在桩子上安着的铁环上。他天生腰细膀阔的好身材,又因为自幼习武,肌肉结实而且线条清晰,富有男性的雄壮美,现在被绳子绑得牢牢的,年轻男性的躯体美显露得更加充分。他的肌肉被先前的捆绑勒出了深深的青紫,我手抹了药酒在他的胸腹上搓揉,一直搓得发红发烫;待青紫部分的肤色变得正常而红润时,我又用抹了些凉醋在他身上,使他体表血脉流动变缓。他贲起的胸肌上长着一对黑色的乳头,此时也露出了尖角,两腿间的红绸也不自然地翘起。酒醋夹杂着他男性的气息,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这种味道让我有些眩晕;给他按摩时的接触,更让我有些迷醉了。但周围报时的号炮很快让我醒来,午时将近,我必须回复成铁石心肠的刽子手,眼前的刘朴不再是我的小朴哥,而只是一块待雕琢的材料。我解开了他腿间的红绸,将赤裸的他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他的脸上掠过了一抹潮红,眼睛也微微闭了片刻。此时粗大的鸡巴半硬着吊在胯间,两个不安分的睾丸在卵袋内慢慢的蠕动,这三样东西离远看,象挂在刘朴两腿中间的大肉块。人群一阵骚动,好多人用羡慕得口吻说到:这小子的本钱不小啊,真是可惜了!这是刘朴平生第一次在这么多人前裸体,听到人群的声音羞怯感油然而生,鸡巴控制不住地又涨大了一截。我看着他的阳物,要比钱雄飞大的多,不象钱的都缩在一起,他的好像等待着割去的命运,拼命的涨出体外。

我已经动手割了二十八刀,剜去了刘朴的双乳和部分胸肌,他的肋骨已经隐约可见。看着伤口下抖朵着的肌肉,我觉得喉头很堵。他身上血流得不多,我不断地用毛巾擦拭,小心地避开了主要的血管。之后照例要割他身上最精彩的部位了,我弯下要仔细的看了看刘朴的鸡巴,比刚才软了些,顺从地耷拉着。我换了一把小刀,先慢慢的把他鸡巴上部的阴毛剃干净,没想到他的鸡巴马山又硬了起来,我正好趁这个机会又把鸡巴根部的毛刮干净。没有毛的鸡巴显得更加硕大,刘朴嘴唇紧咬一声不哼,但我知道他一定受到了巨大的痛苦。他的鸡巴是我凌迟过所有男犯中最大的一个,我一手那小刀,一手握住他象大?面杖似的鸡巴,贴着他的肚皮割下了他的男性象征。之后,我用两个手指挡住睾丸,拿小刀割着阴囊的皮肤,这里的皮肤很薄,两个肉丸掉在了地上。没有了睾丸的阴囊象一个破口袋,我索性把剩下的阴囊也割干净。他的眉头紧紧挤在一起,我只在那次他为了保护我而被狗咬之后见过他的这种表情。几滴冰凉的雨水落在我的手上脸上,积压了多时的云终于变成雨落了下来,我觉得眼睛变得有些模糊。不冷不热的仲秋本来是执行凌迟的好季节,赤裸的犯人和行刑的刽子都相对好过些,但遇到秋雨就难受了,冰凉的秋雨对于刽子手和受刑的死囚都是额外的惩罚。雨慢慢变大,变成了一丝丝的雨线。监斩官缩进了席棚,而围观的人群没有消散,为了在雨幕中看得更真切,反而挤得更近了。维持秩序的兵丁们将人群拦在圈子外,人潮中只留下一块小小的圆形空地,而我俩就在这圆心当中。

现在在刑场上只有我俩紧紧靠在一起,只有我离他最近。刘朴仰起头,我看见他的喉结在蠕动,我知道失血的人会口渴。我高声叫人拿参汤来,刘朴低下头来,冲我摇摇,示意不要。我看见他的嘴唇咬出了血。他看着我,低声冲我说了句话,如同一个霹雳:“是我杀了你师傅。”

竟然是刘朴杀了师傅!竟然是小朴哥杀了师傅!我的头脑顿时一片空白。我的手微微一抖,刘朴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一股血箭从他胸口上射出来,我失手割开了一条血管。这时候最有效的止血手段是烧红的烙铁,而且我也早有准备。一缕轻烟夹杂着焦糊的肉臭散去,我看见刘朴的脸色苍白。我定下神,继续低头切割,低声问道:“为什么?”

“为了给雄飞叔报仇,还有我爹。”他的声音很平静。

“你爹是朝廷杀的,”我的声音和我的心一样冷,“我只有师傅一个亲人。”

“你师傅不是人,是朝廷的狗,”他的声音还是那麽平静,“但你不是。”

我的心又是一抖,但手没停。我的声音依然冷静:“我也是朝廷的一条狗,小狗。”

他的身子猛然一抖,声音十分短促而坚定:“头看着我!”

我不由自主起了头,我没法抗拒地起了头。他的眼里闪着一种热切的光芒:“我爹丶还有雄飞叔他们就是不愿意做这不明不白的狗才会死的,我也是。”他又语气沈着地加了一句:“我不后悔。”

我在刘朴身上机械地切割着,我的心乱如麻。师傅对我恩重泰山,刘朴却杀了他;刘朴对我有情有义,他却杀了师傅;我对刘朴一直挂念,却正在亲手杀了他。这是谁的错?我的额头血管一阵阵地胀痛,我体会到了师傅凌迟钱雄飞时的无措。

“我爹他们还是没看明白,”刘朴继续说着,“朝廷早烂透了,他们还想死马当活马医。”“不过我爹他们的血,雄飞叔他们的血,把世道洗清楚了,越来越清楚。大清国该亡!朝廷的狗该杀!”

看着刘朴身上的血被雨水冲在地上,汇成红色的小溪流走,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低声喝道:“快住口!说这话该割舌头的。”

“我都到了这步,还怕割舌头?”他的声音中带着嘲讽。我默然无语,继续手里的活。

前胸丶双肩丶双臂丶双腿,我绕着他精细地切割。刘朴继续数落着朝廷,他骂袁大人是国贼,骂老佛爷是妖婆,他咒着不公的世道,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显得越来越空蒙越来越遥远,但我知道也越来越紧地缠绕着我的心。

突然,我又看到了那个狗咬的印记。久远的伤口早看不出狗的牙印,但在他完美的肌肤上尤其刺眼。我尽不住停下了刀。

“小力子,你不要做狗。躲开那些狗远些。”

我的心头一震,头看见刘朴的身上已经布满了刀口,他的脸色已经因失血而惨白,但他的眼神依然充满热切。我低下头,声音呜咽了:“我是狗。”

他勉强挤了一个笑脸,他的脸在抽动着,但我知道他想笑。他露出了他的小虎牙,声音很小但很清楚:“你哭了,小力子,你不是狗,你还会哭。”

我木木地看着旗杆上挂着小朴子的人头,他的头已经在那里挂了五天,脸还似乎带着笑意。我想哭却没有眼泪,我杀了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割完最后一刀的,我也不记得是如何将小朴子惨不忍睹的残躯大卸八块的。事后我昏睡了一天一夜,交替梦见血淋淋的师傅和小朴子。我浑身大汗淋漓,终于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洪胖子那张臃肿的肥脸。他给我送赏银来了,四十两银子他吃了十两回扣。我木然地跟他道了谢,神情恍惚地下了炕。我在化人场花二十两银子买回了小朴子的骨殖。过了二十多天,朝廷司法改革终于动,废止了凌迟丶枭首等刑罚,我又花了笔银子赎回了小朴子的头。我给他选了处吉地,墓碑上写的是“义兄刘朴之墓”。

我还是在刑部当刽子手,杀人的同时我也学着医人,到后来我的推拿接骨也很有名气。转眼到了民国,我还是干着刽子手的本行,不过是在京师警察厅。在退休前我甚至使用过西洋进口的绞刑台,那是我又一次被派出京城执刑,作为刑吏到上海的公廨行刑。唯一被我吊死的犯人是洪胖子,他被指控谋杀了参议长。洪胖子临死前大声喊冤,他说是袁大总统和赵大人指使的。他太胖了,以至于我松开踏板时,他的头和身子就分了家。赵大人当时是国务总理,没几天也突然死了,死后备极哀荣。不过传说赵大人死前哀叹“猎犬终须山上丧”。

袁大总统当皇上时,我终于不干刽子手的营生了,我开了家推拿接骨的诊所。日子还是很乱,今天曹大帅打跑了段大帅,明天张大帅又赶走了冯大帅。每当我看着那些当兵的拿着大刀片在街头杀人,也就是低了头赶紧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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